close

兩代男旦、改戲與守舊

上半場戲以戲箱子拉開序幕,既講述故事道出傳統戲班的日常,戲箱又承載京劇的行當,生旦淨丑角四大行當撐起京劇百年歷史,在戲箱的挪移擺弄中,四大徽班進京的歷史過去了,譚鑫培的時代過去了,戲開場要娓娓道來的是兩代男旦的故事。

老班主嚴四鳳在表演頭牌戲「盜仙草」時,發生意外死在台上,新班主白鳳樓(唐文華飾)接下戲班,眼瞅著當家乾旦小雲仙(盛鑑飾)是可造之材,卻沒學下老班主的絕活,白蛇踩翹站在高疊的桌子上空翻下地,表現白蛇盜仙草時驚險、九死一生。這中間透露出多少絕活、竅門,多少時日的咬牙練功,才有觀眾的熱烈捧場,白蛇傳的盜仙草觀眾是熟得不能再熟了,一晚上就等幾個特定時刻,就等著白蛇的涉險絕活呀。不然,何必花時間在這兒耗,戲班多的是,角兒多的是,不差這個。

在台上燦爛    

小雲仙會不知道嗎?他知道觀眾來戲班盼的是什麼,要看盜仙草絕活,由出色藝人花畢生心血創下的技藝,足以牢牢抓住目光,在當下看那進戲院前就已經聽聞或看得爛熟的絕活段子,這些觀眾不比現今看電視或網路世代下成長的現代人,有那麼多的打發閒瑕時光的娛樂,看戲已是生活的一部分,段數高的票友甚至能粉墨登場成為角兒,如老生奚嘯伯。

之所以拒絕老班主的絕活,私底下透露出那個年代男旦從藝的不受尊重、承受的社會眼光與隱藏的凌辱。透過小雲仙與師父白鳳樓的對話才知道那是怎樣的環境,一路低聲下氣行來的忐忑。

從師徒性格的對比也帶出兩代伶人對改戲的看法。因難以啟齒的隱痛,小雲仙不願學老班主的盜仙草,自己揣摩,甚至説「盜仙草就一種演法嗎?」年輕氣盛的他還和戲班同他搭檔的老生改《搜孤救孤》的表演段子。改身段,是要從人物內心著眼,再將內心情感外顯在身段動作上。改得好,戲就脫胎換骨,觀眾接受了,就會將之視為典範,改得不好,批評隨之而來,相對地,也影響賣座,能不謹慎嗎?

為師的新班主要小雲仙先將老祖先的東西摸透、吃透,要他紮穩根基,但小雲仙要改戲,從藝術著眼,他說:「我就是年輕才敢動老祖先的玩意。」京劇從發展之初,就一直改變中,每代有每代的改良與創新,也就是因為如此,跟著時代的脈動,京劇才有著新樣貌,梅蘭芳自己就改過京劇,在傳統與改變中,找到一個最佳的切入點。

戲劇在時代的改變中,變與不變的拿捏,都用《搜孤救孤》、《白蛇傳》兩齣戲來訴說,不僅帶動了劇情,搬演了京劇發展的百年歷史,更滿足了傳統戲迷聽唱、看表演身段的慾望。不懂京劇的觀眾,藉由舞台劇式的演出,也更能貼近京劇,欣賞她的美。

舉例來說,劇中小雲仙後來逃出班裡自己挑班的劇團又改革了京劇,加入了許多花巧的特技演出,這個部分以實際的舞台演出呈現給觀眾看,另一方面,白鳳樓的戲班也演著《白蛇傳》和徒弟的戲班打對台,兩個戲班、一動一靜,師徒的對決,戲臺下的情誼,都藉著白蛇傳的串場帶出。經典的老生唱工戲《搜孤救孤》是師傅白鳳樓的拿手戲,對他來說那是代表傳統戲的精華,當時的戲班很多都是看演員,演員好,戲就好,但時代在變,慢慢地,京劇也得變,當時的劇場也醞釀著求變,小雲仙的戲班就代表著改新戲潮流,當初說出真怕有一天會讓師父傷心的小雲仙,藉由《搜孤救孤》演出師徒合解,人生中的不圓滿,在戲裡求。

關於劇本

這齣戲的文學性很高,人物心裡的幽微轉折,妥貼的對白,現實與戲劇的互相指涉,都讓這齣新編京劇的血肉豐富飽滿。

王安祈老師這樣說《百年戲樓》:「這部戲沒寫一句新唱詞,沒有一句新唱腔,全部用老戲的唱段編織成一部全新的戲。看起來像是伶人日常生活中的哼哼唱唱,但又不是「戲中戲」,老戲唱詞唱腔都是「隱喻」,與當下真實人生的處境,或呼應、或對比、或相反,若即若離、不黏不脫,交錯纏繞、糾結互文,構成「戲中戲中戲」的結構。」

用這樣的方式來演繹百年京劇史實在很高明,若不是對京劇歷史爛熟於心、不是對京劇愛到骨子裡,不是有顆靈巧通透的心,如何能寫出百年京劇史中伶人燦爛下的陰影。

在下半場,戲劇的主軸來到了背叛與贖罪。

時光一下子拉到文革後,京劇名伶茹月涵(魏海敏飾)來到內蒙尋找昔日恩師華崢的兒子華長峰(盛鑑飾),邀他回京一起演出《白蛇傳》。這一邀約,可勾起一段前塵舊事、愛恨情仇。由華長峰一直保留著的父親舊物——一雙繡工精美的繡鞋將三代伶人都串連起來,繡鞋由小雲仙後改名華雲的手上傳至兒子華崢,再傳到孫子華長峰,一代傳給一代,象徵著京劇的路也如此傳承。除了隱喻,繡鞋也實質推動劇情,在舞台上精美的繡鞋,怎樣的引起背叛和後面的贖罪?


兩段故事  

文革前,溫文儒雅的華崢(溫宇航飾)很是提攜、指導青春美麗的女弟子茹月涵,他欣賞她,特別說戲指導,所講的戲是《白蛇傳》。不懂人情世故、不懂愛情的她,怎麼樣也無法體會白蛇的心情,表面上字字句句是在指責許仙,事實上那是一種痛責,掩藏不住的是白蛇對許仙止不住的深情,當她似懂非懂的唱著:誰的是、誰的非,你問問心間!聲音、感情只有憤恨,深懂人情的華崢提點她:忿恨底下的情痴,才是重點。

白蛇  

茹月涵本來就是一塊料子,經過名師的琢磨,自然脫胎換骨。他們是才子佳人,舞台上是情侶,下了戲相知相惜。不料,文革時,一雙由華崢送給茹月涵的繡鞋引起了批鬥,為了自保,她只能背叛他,狠狠的抓住他、批鬥他,那個模樣刺痛了華崢,他對月涵喊著:小茹,忿恨底下的情痴,才是重點。

對茹月涵而言,她也只能攀附華崢,她也只有他了。文革後,她懷著悔恨的心,要找到華崢的兒子贖罪,這段劇情直指京劇伶人葉盛蘭與杜近芳的往事。

茹月涵的贖罪是帶著華長峰演出《白蛇傳》,將他介紹給觀眾。舞台上是許仙背叛了白蛇,現實生活中,卻是白蛇背叛了許仙,戲劇和現實的強烈對比,今昔的交錯纏繞,所以當舞台上白蛇含淚指著許仙幽幽唱出:「冤家!誰的是、誰的非,你問問心間!」到底是誰要問誰,白蛇舞台上揪心的問,其實也是在反問自己呀。到頭來,這還是呼應了人生中的不圓滿,非在戲裡求。

最後,戲落幕了,那段歷史也走過了,伶人的歷史繼續著,戲也繼續演,就在戲箱的收挪搬移中,隱喻著戲班如常的繼續演戲,這不是終止,而是一條繼續走著的路。

arrow
arrow
    文章標籤
    百年戲樓 京劇
    全站熱搜

    angelicawe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