沒有國家的人

劉以鬯善於講故事、寫小說，同時，他也是一位實驗各種寫作技巧，做出各種創新手法的作家。他和西西一樣都是致力小說形式創新的作家，實驗各種形式。劉以鬯曾寫過中國第一部意識流小說《酒徒》。他自己的創作觀念認為小說家必須開創新道路。回顧十九世紀的作家，只需採用「自根至葉」的手法，將一個「故事」交代清楚就算上乘的作品。到了二十世紀，心理學家的學說，使小說家在表現手法上，產生極大轉變。他說：「小說家不能平鋪直敘地講一個『故事』就算，他需要組織一個新的體制。」所以，他以意識流的手法創作了《酒徒》。他認為，作為一個現代小說家，必須有勇氣創造並試驗新的技巧和表現方法，以期追上時代，甚至超越時代。於是，他寫出了沒有人物的《吵架》。

這篇小說，銷匿了「故事」和「人物」，一反傳統創作小說時，必須要有故事、人物、對話、情節。這種寫法，就是法國的新小說。法國五○年代時，出現一批新小說家，進行小說形式的更新。如霍格里耶的《橡皮》、《窺視者》等。這類新小說的特色為：

一、以場景描寫取代故事情節

二、時空拼貼

三、反覆寫作同一事件

《吵架》就是以上述形式創作出來的小說。沒有人物、沒有高潮迭起的情節、深刻的人物心理描述與分析，有的就是鉅細靡遺地物的描寫。

小說以「牆上有三枚釘」起頭。接下來通篇敘述已經吵完架的場景，避開人物的描寫。這樣描寫吵架，頗有新意。一般人處理吵架題材時，總免不了要安插互相吵得死去活來的人物，《吵架》給了讀者一個全新的視點。

現實生活中吵架總是伴隨著怒氣沖沖的至少兩人，若吵得兇，或許還會拳腳相向，或是摔東西洩憤。小說呈現的就是已經吵完架的場景。這個場景沒有人物，只有無人場景的描寫。破碎的泥製黏土／破碎的花瓶／撕碎的日報／地板上的刀子／散落的麻將牌／七八條死掉的熱帶魚／跌落的電話機。

原屬於家的安居地現在成了爭吵後的凌亂戰場，從小說中的一段可以看出主人翁爭吵的激烈程度：

熱帶魚缸原是放在另一隻紅木茶几上的。那茶几已跌倒，熱帶魚缸像一個受傷的士兵，傾斜地靠著沙發前邊的擱腳櫈。缸架是鋁質的，亮晶晶，雖然從茶几掉落在地上，也沒有受到損壞。問題是：魚缸已破，湯湯水水，流了一地。在那一塊濕漉漉的地板上，七八條形狀不同的熱帶魚，有大有小，躺在哪裡，一動也不動。在死前，它們必然經過一番掙扎。

能夠將魚缸翻倒，想必這個吵架的過程中，雙方是如何的生氣，怒氣又是如何的迸發，乃至於將怒氣宣洩在魚缸。

有人會認為，如果小說中沒有人物的描寫，通篇只有物的描寫，那麼是否認為人的存在不重要呢？事實上，人總是出現在小說中的每頁、每行、每字中。是人的眼睛在看小說，參與了場景的轉換，意識也隨之轉換。

透過小說家的線索安排，讀者可以得知吵架者大略的身份，性別：

餐桌上有一個沒有玻璃的照相架。照相架裡的照片已被取出。那是一張十二吋的雙人照，撕成兩邊，一邊是露齒而笑的男人；一邊是露齒而笑的女人。……畫上的一男一女：男的頭髮梳得光溜溜，穿著結婚禮服；女子化了個濃妝，穿著新娘禮服，打扮得千嬌百媚。與那張被撕成兩邊的照片一樣，男的露齒而笑；女的也露齒而笑。這油畫已被刀子割破。

從這裡可以看出作者的隱喻，說明了吵架者為一對夫妻，雖然在這裡還沒有明說兩人的關係，但藉由照片與油畫的連結，可以猜想出兩者必定有夫妻關係。兩人爭吵的激烈程度自不殆言，傷人的話語，就像是刀子割破油畫、照片被撕成兩半一樣，令人受傷，兩人的關係經由激烈的爭吵，早已撕裂。

類似的暗示還非常多，小說中三次出現電話鈴響的描寫。第一次鈴響時，先說電話機沒有生命。第二次鈴響時，描寫這是象徵生命的聲音，闖入凝固似的寧靜。第三次鈴響時，說這聲音出現在這寧靜的地方，具有恐怖的意味，有如一個跌落水中而不會游泳的女人，正在大聲呼救。原本代表溝通管道的電話，卻已經無法接聽，且給人一種死亡恐怖之感。就像是吵架的夫妻，已經斷絕溝通的可能性，兩人的關係邁向終點。

透過這些死亡的、破爛的、破壞的種種物的描寫，可以預見兩人再無合好的可能，結局女主人留了字條：

「我決定走了。你既已另外有了女人，就不必再找我了。阿媽的電話號碼你是知道的，如果你要我到律師樓去簽離婚書的話，隨時打電話給我。電飯煲裡有飯菜，只要開了掣，熱一熱，就可以吃的。」

至結局，兩人的確實關係、吵假的原因才藉由一張紙條指出。同樣地，沒有人物的描寫。但透過這張紙條，可以想像、豐富兩人吵架的過程，從女主人發現外遇，到起爭執、到破壞兩人原本甜蜜構築的家，一直到塵埃落定後，女主人求去。你的想像力有多豐富，這個故事就會多精彩。這是小說家劉以鬯實驗的小說，寫於一九六九年，現在小說家寫作多落於俗套，在六○年，劉以鬯就已經多方實驗，《吵架》值得一看。

註：

參考書目：

劉以鬯：《酒徒》（香港：獲益出版，2003年7月）

賀淑瑋：〈淺介《窺視者》：兼論「新小說」〉，《窺視者》（台北：桂冠，1997年10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