沒有國家的人

衝著梅葆玖和葉少蘭難得的對手戲，不知還有沒有機會見到他倆同台，特地到國家戲劇院看了由北京京劇院梅蘭芳京劇團來台演出的《鳳還巢》。

《鳳還巢》於一九二九年於北京首演，由梅蘭芳根據清宮藏本《循環序》改編[i]。是一齣生旦淨丑行當齊全的喜劇。 

 【本事】

 明朝正德年間，兵部侍郎程浦在大太監劉瑾被誅後，告老還鄉。程浦膝下二女，長女雪雁，性憨，貌奇醜；次女雪娥，庶出，美而慧。

一日，程浦與朱千歲（朱煥然）遊春，遇故友之子穆居易，見其人品不凡、氣度軒昂，有意將次女雪娥許配給他，故約穆居易於自己壽誕之日相會。朱煥然亦言及屆時將登門拜壽。

程浦歸家後，告夫人擬以雪娥嫁穆居易，夫人則主先嫁雪雁，夫妻爭執。

壽日。程浦久候穆居易不至，乃喚雪娥囑她偷看未來夫婿，此時，朱煥然先至程府向程浦拜壽，無意間撞見雪娥，驚豔其絕代姿容。

穆居易後至，並與程浦議定婚事，程留穆居其花園，待婚期至再迎娶雪娥。雪雁冒雪娥名夜奔穆居易，穆見其醜，慌拒而逃，並投軍。途中巧遇朱煥然，朱贈穆銀馬，供其遠行。適逢程浦奉旨出征，隨周監軍赴軍，途中遇穆，責其不告而別，此時朱冒穆名取親，夫人以雪雁代嫁，洞房中朱與她才發現彼此冒名嫁娶，遂將錯就錯。

地方寇亂，程妻欲投朱煥然避難，雪娥不肯前往，並投奔程浦。平定亂事後，程浦重議婚事，穆拒之，元帥洪功及周監軍強主婚，洞房時，因元帥、周監軍居中，並找來程浦對質，才知道誤會。

劇情非常簡單、人物也談不上深刻，在舞台上演出，因劇情中刻意被強化的醜女雪雁行徑，很容易博得觀眾滿堂笑聲。雪雁的角色可視為雪娥的對照，一醜一美、一憨一慧、一動一靜。演出時，以彩旦行當來演出程雪雁，由於京劇的程式化極強，一見到這個安排，就會知道雪雁大致上會是個什麼樣個性的人，行為舉止都很誇張，言談滑稽，性格爽朗、粗豪。  

如果要從這齣戲中看出什麼創作理念，或高台教化是談不上的，不是每個人都要像高明創作《琵琶記》那樣，「正是不關風月體，縱好也枉然。」一定要移風易俗、改變民眾什麼，整齣戲看下來，覺得梅蘭芳創作鳳還巢時，並非要表現出人物的層次和心境轉折，這裡的每一個人物的心境變化都很平面、經不起分析這齣不複雜的戲，只不過是要博君一笑罷了。 

至於劇情是否合理，人物是否扁平，都不是重點，重要的是要表現出旦角的唱功和身段。 

梅大師在幾處特別安排了一些地方藉此發揮青衣的唱功和身段，如雪娥奉父命偷窺穆居易後的所展現嬌羞，即以一連串的身段、眼神，水袖來表現。此外，又特別安排了旦角的獨角戲，先以韻白交待人物的心緒，接著再以一段長的唱詞（未見曲牌）來表現其情緒，由於青衣在此表現吃重，沒有一定唱功很容易讓觀眾不耐煩，但這可是梅大師的戲，當初這樣的安排正可體現其優美、圓潤的聲嗓。 

有了這層理解後，就不難想像為何整體的劇情氛圍缺乏人味，看不出生活的痕跡，如丫鬟沒有名字。每次，當我聽到舞台上的程夫人或雪娥呼喚底下的丫鬟為「丫鬟」時，都很想問她到底是不是你們程府的人啊？難道你們家跟周星馳電影《唐伯虎點秋香》一樣，下人在華府都被剝奪了名字，只得一個編號？ 

即使以元雜劇中的丫鬟通稱「梅香」來稱呼，都比沒名字好。在小說中，對某些不重要的角色可以不取名字，或刻意賦予不當人看的寓意，如嚴歌伶小說《少女小漁》中的義大利老頭。 

但，舞台上一個跟你演對手戲的丫鬟卻沒名字，感覺上和丫環都沒感情，生活上一切都公事公辦似的，消除了生活的痕跡。若以名字代表你在世上的識別，沒有名字也代表不被賦予一個人看待，從這齣戲這樣的安排看，丫鬟也只被視為她職務上被賦予的意義，沒別的了。 

 程雪娥和程雪雁

這齣戲中被拿來作為對照的姊妹，程雪雁和程雪娥，一醜一美，一憨一敏，總覺得是小時看童話故事的二元分法的設定又來了。若沒記錯，童話故事一定會有壞心的醜陋姊姊嫉妒聰慧的美麗小妹，醜姊姊費盡心思陷害美妹妹，因為姊姊心裡氣憤怎麼好的、美的都在妹妹身上，自己只得醜的，最令人氣憤的是，王子或國王都愛上妹妹，所以，若不陷害妹妹怎麼行呢？ 

《鳳還巢》中的醜姊姊倒沒那麼惡毒的心思，但卻是自我感覺良好，覺得自己狀態良好，不醜（甚至可稱得上美），個性很爽直，敢說敢做，很直、很真的女生，不太懂得修飾，也不太服從傳統禮教，如果她長得美，大家對她的評價會好些，但是她實在太醜，所以醜就成了她的原罪，只要舉止不像大家閨秀，指責；不知書答禮，指責；總之，符合當時禮教規範的閨秀大致上是這樣：手不許把鞦韆索拿，腳不許把花園路踏。則要你守硯臺，跟書案，伴詩云，陪子曰，沒的爭差。要妳乖乖的沒想法。 

程雪雁雖然不是聰慧的女子，也長得非常抱歉，不過挺有個性，把家中花園踏遍，高興盪鞦韆就盪鞦韆，不愛唸書就擺明了不唸書，喜歡穆居易就說喜歡穆居易，一點也不扭捏，所以當她出場時，總是帶給觀眾很多歡笑。 

她和朱千歲（朱煥然）刻意地被湊成一對。為什麼？因為他們都是丑角，被用來烘托程雪娥和穆居易。 

本來這齣戲的高潮衝突點就是，冒名頂替後會發生什麼事情。若是朱千歲的計謀成功，讓嫁給她的人是美麗的程雪娥，這個故事就會很無聊，也會讓人覺得「什麼？這麼醜的人也配娶仙女？」就像詩經〈新臺〉中諷刺的「魚網之設，鴻則離之。燕婉之求，得此戚施。」本來以為嫁給一個美男子，結果卻嫁給一個醜陋的癩蝦蟆。 

上述遺憾的情節都沒發生，仙女沒有配給癩蝦蟆，因為女方也冒名頂嫁，讓醜陋的程雪雁嫁過來，雙方打得如意算盤是，藉由冒名嫁娶，各得所愛。結果，反而都落空。相對於新婚夜發現實情悔得後悔不來的朱千歲，程雪雁倒是很快的決定了她的後半輩子就要跟眼前這個男人過。男人醜歸醜，也還算可以過眼，自己也不是天仙，要是放了眼前這個男人走，可不見得會有男人要娶她，雪雁的心思動得飛快，馬上以超級的行動力把眼前的朱千歲套牢，讓他乖乖的不敢退婚，看完這一段戲，不禁覺得雪雁妳好強啊～ 

反觀程雪娥看不出真性情，她的品格端方、隨分從時，不會逾越尺度，典型的禮教規範下的大家閨秀，服膺傳統教條。 

比方說，雪雁非常想探望寄居花園的穆居易，但是孤身一人實在不好前往，於是她前來約雪娥同往，雪娥堅拒不肯，不會做出破壞身份的事。在家中她就不會去花園盪鞦韆，只會待在繡房刺繡和讀書，在性格上就與雪雁有相當大的不同。這樣嫻靜的女子的確得人所愛、得人所疼。這樣美麗的女子，若只先入為主的認為她必定是善良或以為她和姊姊感情好，那就錯了。 

可以成立的是這對姊妹的確常碰面，但感情未必好，因為她們各自有偏愛自己的父母，程浦偏愛雪娥，程母偏愛雪雁，要說二人沒心結，那說不過去了。雪娥只是行為端莊，不干己事不開口，言語謹慎罷了。而當她知道雪雁冒名頂嫁的對象是朱千歲時，她沒有因姊姊錯嫁而擔心，反而是認為兩醜相當適配，天作之合。從這個細節來看，要說她對雪雁有多少姊妹愛是看不出來的。 

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姊妹，各自站在不同的光譜前，當姊姊雪雁以彩旦慣有的行當舉止來演出，勾出觀眾滿堂的笑聲時，怎麼想這都不是單純的娛樂劇。

[i] 見梅蘭芳紀念館http://www.meilanfang.com.cn/drama/operainfo-gut5.htm